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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徐鹏远
发于2024.10.28总第116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作为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的副教授,电影既是范小青的专业,也是她的信仰——在她心里,这门艺术一直都拥有着无可比拟的神圣地位。即便如此,她还是正在成为消失的电影观众:“我原来可能每个星期都要去一次电影院,现在每两个月才去一次。”
根据相关的数据统计,2024年前六个月的中国电影市场,观影总人次已经下降至5.48亿,回落到了2015年的同期水平。这一趋势在暑期档开启的下半年仍旧延续,甚至刚刚过去的国庆档仅有5209万人次观影,尚不及特殊状况下的2020年与2021年。
过去几年,电影经历过许多次至暗时刻,但那毕竟来自不可预知也无法抵抗的外力影响,依然留有重生的希望。2023年的市场也的确显露出一种回暖的迹象,仿佛它只是蛰伏了一个漫长的寒冬,而非失去了活力。然而这一次,人们似乎转身走向另外的热闹之处。
“任何一个艺术形式都有可能消失。电影是几大艺术中最年轻的一个,它产生于技术,也可能消失于技术,新技术产生的新形式可能会取代它。其实现在,这也许就是一个既成事实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研究所副研究员金燕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网剧的进击
金燕的忧患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论断,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流媒体已经被视作了电影王座的继位者。就连范小青都承认,自己也是流媒体俘获的拥趸之一:“我肯定是大银幕的原教旨主义者,但是中国的大银幕做得并不出色,硬件和软件都没有达到不可替代的程度,那么随着高清大屏电视的普及、视频网站的发展,尤其是院线上映和流媒体上线间隔的缩短,我为什么还要去电影院?”
流媒体真正的挑战,远不止将电影从银幕拉向屏幕,更在于其作为内容生产者,创造出了自己的独门秘籍——网剧。这是一种全新的影像产品。相比受制于传播特性和平台限制的电视剧,网剧在题材与形式上更为多元、灵活,类型化风格突出。同时,网剧几乎从一开始就以精品化和电影感为追求,并借助数码技术的革新和特效技术的发展,极大地缩短着与电影之间的距离。
过去的十年时间里,网剧经历了一个迅速成长的过程。在被视为网剧元年的2014年,一共有205部剧集播出,只将近占到当年电视剧数量的六成,但紧接着的2015年,这一数字就增长为379部,超越了电视剧,就此奠定了两种剧集形态的市场格局。除了数量上的爆发,网剧在质量上同样异军突起,从2015年的《太子妃升职记》、2016年的《余罪》到2017年的《白夜追凶》、2018年的《延禧攻略》,从2019年的《长安十二时辰》、2020年的《隐秘的角落》、2021年的《赘婿》到2022年的《梦华录》、2023年的《漫长的季节》,每一年都有兼具流量和话题热度的爆款出现。
得益于质与量的双重保证,网剧的市场规模一路飙升,到2023年已接近200亿元。这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数字,要知道当年的国产电影总票房也才458.83亿元,但无论是影片数量还是平均票价,电影都要远远高于网剧,所以事实上可以说二者已形成了势均力敌之态。
“电影没有办法完全get到观众喜欢什么,创作者对于电影内容实际上是凭感觉。”康莹是一位从传统电影公司转向网剧行业的制片人,在她看来,网剧对于电影的追赶是一种必然,因为网剧在生产机制上就是先进于电影。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流媒体最大的优势就是数据,网剧借助用户画像、点击量、完播率乃至倍速观看、拖拽位置等一系列指标可以获取即时反馈,不仅掌握了投放、推广的精准参考,更是一种实用有效的创作指南:“电影完全没有这种技术手段。”
因此追赶并非网剧的终点。灯塔专业版发布的数据显示,2024年上半年网剧在剧集数量少于2023年同期的情况下,正片播放量与部均播放量还实现了大幅增长,说明其对观众的吸引力与黏性在持续增强。更引人注目的是,其所引发的市场热度甚至开始朝向电影迈出了超越的步伐,例如上半年播放量居首的剧集《墨雨云间》,在抖音峰值指数和百度峰值指数上,都与电影市场的头名影片《热辣滚烫》难分伯仲。
而且不同于诞生之初,如今的网剧与电视剧之间的界限已不再泾渭分明,许多台网合作、同步播出的剧集很难再简单地予以归类。因此,在2024年的剧集序列中或许也可以将《庆余年2》《玫瑰的故事》《繁花》等剧集囊括进来。而倘若如此,网剧所收获的市场回应就将同期电影远远甩在身后了。
“新的媒介跟电影抢市场、抢观众,这个现象不是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原来电视就有过。流媒体剧集的电影化品质和可移动性,当然会比电视更容易冲击电影,而且电影很可能没法像当年那样生存下来。当年电影是通过奇观化来重新召回观众的,现在再靠这种方式我觉得不太可能,新的媒介只会越来越丰富,未来的流媒体也许还会带来VR的体感体验和人工智能的互动体验。”长期从事电影与文化研究的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张杨思颉认为,对于网剧的蓬勃生长,电影需要的不是再以防备和对抗的心态去应对,因为这已然成为一个不可阻挡的趋势,而是应该思考如何与之共存、合作:“即便美国那样一个电影观众相对成熟的市场,也在面临流媒体剧集带来的冲击。我注意到他们有一个尝试,华纳、迪士尼等一些电影公司开始拍摄流媒体剧集来辅助他们的一些电影,扩张流量和受众,比如说最近的《企鹅人》就是《新蝙蝠侠》的一个衍生剧,评价还不错。”
类似的情况其实在中国也已经出现了。2020年,在爱奇艺独家开播的网剧《唐人街探案》就是同名电影的一部衍生剧,监制和编剧也由电影版的导演、编剧陈思诚担任。今年2月,另一部电影衍生剧《飞驰人生热爱篇》在优酷播出,同样由电影版编剧、导演韩寒担任监制,电影版的主要出品方亭东影业也参与了投资。而在2023年底,都有万达参与出品的《三大队》还试水了“影剧同播”,电影上映一周后网剧上线,形成互相的反哺。
短剧的登场
也有许多电影选择了另一种拓展方式:华策影业在2023年9月宣布,其参与投资的电影《刺杀小说家》已开机拍摄同名短剧;2024年抖音则上线了《超越吧!阿娟》和《变相游戏》两部短剧,分别由电影《雄狮少年》和《孤注一掷》衍生而来,并且均由电影版出品方北京精彩、坏猴子主导制作。甚至诸如《唐朝诡事录》《去有风的地方》等一批成功的剧集IP,也纷纷开发起了衍生短剧,毕竟面对这个影视的新物种,谁都无法轻视它的汹涌来势。
经历了五年左右的试水、积累和发酵后,短剧在去年迎来了井喷式的增长。艺恩内容智库发布的数据显示,2023年上线的短剧总共有1400多部,另据《2023短剧行业研究报告》,2023年短剧市场规模同比增长了267.65%,达到373.9亿元。
这无疑是一次生猛的登场,无论电影还是网剧、电视剧都难以独自匹敌,市场格局被重新划分。并且,它的出现或许还是一次对影像产品的重新定义。
作为最先诞生的影像形态,电影探索和构建了视听表达的基本语法与审美标准。后来的电视剧和网剧虽然有着各自的调整和创新,大体上却没有脱离这个框架,并且还在不断对电影进行某种模仿。短剧不然,它以快为原则,剔除了一切叙事与镜头上的铺垫、渲染、过渡、留白,又以爽感为追求,密集制造冲突并大量堆积悬念与反转;而为了适应手机观看采取的竖屏模式,则彻底颠覆了构图美学,画面的信息量也被极力缩减。更为根本的是,传统影视即使包含对市场的迎合,依然遵循的是一种创作原则,短剧则完全接受产品思维,从剧本到拍摄再到剪辑都以受众的兴趣、体验、耐性为考量,付费卡点重于情节逻辑,运营精力大于制作投入。
但就是这样一种影像产品,却赢得了广泛的市场份额,有人曾将它比作“视频平台里的拼多多”,认为其异军突起源于短视频所网罗和培养的庞大用户基数,满足了下沉市场的娱乐需求。据《2024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统计,2023年全国10.74亿的网络视听用户中有39.9%经常观看短剧,31.9%曾为其内容付费。
“短剧可以比电影和长剧更吸引观众,就是因为它在刺激某些本能层面的感性体验。国外曾经出现过精品化的短剧,并不成功,成功的就是中国这种。”张杨思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也因此它可能会比电影和长剧在某些套路上重复得更久。”对此,已制作过多部短剧的康莹表示认同,她看过很多失败的案例,无一不是试图跳脱现有的故事模板:“套路是用数据检验出来的真理,只能去变化角度,叠加套路或者在套路基础上做出一些新意。”
现实也印证着这一点。在过往的印象里,短剧无外乎战神、虐恋、甜宠、赘婿、神豪、宫斗等几种故事类型,2024年的短剧却捧出了出人意料的题材。看似出人意料,其实只是新瓶装旧酒——比如大热的《闪婚老伴是豪门》,内核依然是女频的“总裁爱上我”。
尽管如此,市场给予的回应却是积极的,短剧的胜利在2024年还在继续。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4年6月,短剧用户数量已增长至5.76亿人,占网民整体的52.4%。同时,据艾媒咨询预估,2024年的短剧市场规模还将产生34.9%的增长,超过500亿元。
繁荣之下,资本自然争相涌入其中,包括博纳、华谊、完美世界、登峰国际等一众电影公司也纷纷开始布局短剧业务。但一条赛道火热,一定有另一条赛道冷落,短剧成为了资本的宠儿,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电影的生产或许将面临着釜底抽薪的威胁。范小青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的手里就有一个小成本的电影项目,几百万的预算却没想到融资非常困难:“这是我今年开始感受到的一个新的情况。”
“电影行业的投资方已经形成了一个圈层,有兴趣的人很难进去,即便通过高溢价去投,也进不到核心,拿不到好项目。而本身对电影没有那么感兴趣的人,其实对电影是敬而远之的,觉得风险太大,因为电影的周期特别长,每一个环节都会有夭折的情况。但短剧他们是感兴趣的,因为他们自己也看,再加上现在炒得那么热,然后成本又小、生产周期又短,他们觉得这个能赚钱。”作为一名从传统电影公司转向网剧行业的制片人,康莹说,即便连她认识的一位知名电影制片人前辈,操盘过几十亿元的项目,如今也一样不是很看好电影的市场空间与前景。
电影的可能
“电影这门生意一直都是高风险,而且自始至终没有找到一套确定无疑的降低风险的法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黄金时期的好莱坞就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了,但国内十年前IP盛行的时候可能还觉得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张杨思颉觉得,不管网剧还是短剧,与其说它们正在取代电影,不如说它们的出现和崛起暴露出了电影自身存在已久的“隐疾”。
“包括市场和业内形成的脱节。业内其实并不十分清楚观众想看什么东西,或者说有些时候观众也不是完全确定自己想看什么,他们需要创作者来颠覆他们的预期。但是现在很多电影创作者很少有那种惊喜感、突破感,做得好的也仅仅是能符合观众预期而已。”他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流媒体剧集的多样化、短剧的新奇风格才有机会吸引走了更多的流量。
康莹也认为,新的影像产品确实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了电影笨拙、老迈的样子。“我已经离开电影行业两三年了,但是如今市场上的电影,很多都是我几年前在公司看到过的剧本。短剧的更新就特别快,我只要一周不关注短剧市场,它们就已经迭代成新内容了。而且电影行业现在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里80后都很少,新人没有成长出来,还是一群叔叔阿姨在搞,年轻人怎么会喜欢看。短剧的内容生产者就非常年轻化。”
甚至在她看来,电影的问题不仅仅出在产业上,也存在于专业教育上:“由于电影成本过高,就要求它必须市场化,有人付费买单,才会有投资回报,然后才能继续生产这种艺术形式。市场化需要创作者拥有很强的商业化、娱乐化训练和思维,可是我们的教育离市场特别远,科班导演接受的都是非常文艺的艺术审美,因为我就是学这个出来的,我完全知道这套体系。”
事实上,电影流露出来的颓态不只出现在中国。2023年底,英国电影数据和分析公司高尔街就曾预测过,2024年全球电影票房收入将下降5%,其中北美票房下降约11%,北美以外的国际电影市场总体下降7%。真正进入2024年后,北美票房果然画下了一道向下的弧线,只收入了35.55亿美元,同比下降19.2%,仅有8部作品破亿美元,《头脑特工队2》是唯一一部超过10亿美元的影片。亚洲的韩国市场,2023年便一片惨淡,观影人次大幅减少,几乎所有本土电影都以亏本收场,2024年人次有所回升,也只恢复到2019年的60%左右。英国、法国等欧洲市场则都在上半年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票房与观影人次下滑……
如果说中国电影市场的落寞里掺杂着网剧和短剧投下的阴影,那么全球市场的普遍冷遇就显然不能再简单地归咎于此了。电影正在经历一场整体性的危机,这应该不算是一句杞人忧天的妄言,正如张杨思颉所说:“电影几乎不太可能重新崛起,哪怕是最铁杆的影迷也应该能意识到这个事实,它确实再也无法回到曾经的黄金年代了。”
康莹觉得,电影的未来也许会像日本市场那样,小规模但精细化的投放,不再是一部电影吸引所有人。“日本的电影产业相对比较小,他们把电影院开得非常个性化,比如这个街区的影院就放文艺片或老电影,那个街区海外电影会放得多一些。”
无论如何,电影也许会萎缩,也许会小众,也许会边缘,但大抵不至于走向彻底消亡。毕竟对影像与故事的需求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从文学到戏剧,从绘画到网剧、短剧,莫不如是。何况在过往的许多谈论中,电影负载的公共性,一直是其另一个重要意义的所在。
“社会在不断原子化,互联网原住民也越来越宅,我不知道人的本能是不是大过整个时代的塑造。但我不期望人最后变成那个样子。人是一个社会性生物,需要公共生活、需要跟现实世界取得连接。电影就是一种公共生活,电影院是公共生活的空间,这是银幕和屏幕最大的区别,剧集拍得再怎么精良,依然跟电影不是一个东西。不然为什么每年大年初一《熊出没》上映的时候,电影院里总有那么多小孩像是欢庆一样,孩子是不会表演也不会撒谎的。”金燕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39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徐鹏远 发于2024.10.28总第1161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作为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的副教授,电影既是范小青的专业,也是她的信仰——在她心里,这门艺术一直都拥有着无可比拟的神圣地位。即便如此,她还是正在成为消失的电影观众:“我原来可能每个星期都要去一次电影院,现在每两个月才去一次。” 根据相关的数据统计,2024年前六个月的中国电影市场,观影总人次已经下降至5.48亿,回落到了2015年的同期水平。这一趋势在暑期档开启的下半年仍旧延续,甚至刚刚过去的国庆档仅有5209万人次观影,尚不及特殊状况下的2020年与2021年。 过去几年,电影经历过许多次至暗时刻,但那毕竟来自不可预知也无法抵抗的外力影响,依然留有重生的希望。2023年的市场也的确显露出一种回暖的迹象,仿佛它只是蛰伏了一个漫长的寒冬,而非失去了活力。然而这一次,人们似乎转身走向另外的热闹之处。 “任何一个艺术形式都有可能消失。电影是几大艺术中最年轻的一个,它产生于技术,也可能消失于技术,新技术产生的新形式可能会取代它。其实现在,这也许就是一个既成事实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研究所副研究员金燕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网剧的进击 金燕的忧患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论断,事实上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流媒体已经被视作了电影王座的继位者。就连范小青都承认,自己也是流媒体俘获的拥趸之一:“我肯定是大银幕的原教旨主义者,但是中国的大银幕做得并不出色,硬件和软件都没有达到不可替代的程度,那么随着高清大屏电视的普及、视频网站的发展,尤其是院线上映和流媒体上线间隔的缩短,我为什么还要去电影院?” 流媒体真正的挑战,远不止将电影从银幕拉向屏幕,更在于其作为内容生产者,创造出了自己的独门秘籍——网剧。这是一种全新的影像产品。相比受制于传播特性和平台限制的电视剧,网剧在题材与形式上更为多元、灵活,类型化风格突出。同时,网剧几乎从一开始就以精品化和电影感为追求,并借助数码技术的革新和特效技术的发展,极大地缩短着与电影之间的距离。 过去的十年时间里,网剧经历了一个迅速成长的过程。在被视为网剧元年的2014年,一共有205部剧集播出,只将近占到当年电视剧数量的六成,但紧接着的2015年,这一数字就增长为379部,超越了电视剧,就此奠定了两种剧集形态的市场格局。除了数量上的爆发,网剧在质量上同样异军突起,从2015年的《太子妃升职记》、2016年的《余罪》到2017年的《白夜追凶》、2018年的《延禧攻略》,从2019年的《长安十二时辰》、2020年的《隐秘的角落》、2021年的《赘婿》到2022年的《梦华录》、2023年的《漫长的季节》,每一年都有兼具流量和话题热度的爆款出现。 得益于质与量的双重保证,网剧的市场规模一路飙升,到2023年已接近200亿元。这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数字,要知道当年的国产电影总票房也才458.83亿元,但无论是影片数量还是平均票价,电影都要远远高于网剧,所以事实上可以说二者已形成了势均力敌之态。 “电影没有办法完全get到观众喜欢什么,创作者对于电影内容实际上是凭感觉。”康莹是一位从传统电影公司转向网剧行业的制片人,在她看来,网剧对于电影的追赶是一种必然,因为网剧在生产机制上就是先进于电影。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流媒体最大的优势就是数据,网剧借助用户画像、点击量、完播率乃至倍速观看、拖拽位置等一系列指标可以获取即时反馈,不仅掌握了投放、推广的精准参考,更是一种实用有效的创作指南:“电影完全没有这种技术手段。” 因此追赶并非网剧的终点。灯塔专业版发布的数据显示,2024年上半年网剧在剧集数量少于2023年同期的情况下,正片播放量与部均播放量还实现了大幅增长,说明其对观众的吸引力与黏性在持续增强。更引人注目的是,其所引发的市场热度甚至开始朝向电影迈出了超越的步伐,例如上半年播放量居首的剧集《墨雨云间》,在抖音峰值指数和百度峰值指数上,都与电影市场的头名影片《热辣滚烫》难分伯仲。 而且不同于诞生之初,如今的网剧与电视剧之间的界限已不再泾渭分明,许多台网合作、同步播出的剧集很难再简单地予以归类。因此,在2024年的剧集序列中或许也可以将《庆余年2》《玫瑰的故事》《繁花》等剧集囊括进来。而倘若如此,网剧所收获的市场回应就将同期电影远远甩在身后了。 “新的媒介跟电影抢市场、抢观众,这个现象不是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原来电视就有过。流媒体剧集的电影化品质和可移动性,当然会比电视更容易冲击电影,而且电影很可能没法像当年那样生存下来。当年电影是通过奇观化来重新召回观众的,现在再靠这种方式我觉得不太可能,新的媒介只会越来越丰富,未来的流媒体也许还会带来VR的体感体验和人工智能的互动体验。”长期从事电影与文化研究的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张杨思颉认为,对于网剧的蓬勃生长,电影需要的不是再以防备和对抗的心态去应对,因为这已然成为一个不可阻挡的趋势,而是应该思考如何与之共存、合作:“即便美国那样一个电影观众相对成熟的市场,也在面临流媒体剧集带来的冲击。我注意到他们有一个尝试,华纳、迪士尼等一些电影公司开始拍摄流媒体剧集来辅助他们的一些电影,扩张流量和受众,比如说最近的《企鹅人》就是《新蝙蝠侠》的一个衍生剧,评价还不错。” 类似的情况其实在中国也已经出现了。2020年,在爱奇艺独家开播的网剧《唐人街探案》就是同名电影的一部衍生剧,监制和编剧也由电影版的导演、编剧陈思诚担任。今年2月,另一部电影衍生剧《飞驰人生热爱篇》在优酷播出,同样由电影版编剧、导演韩寒担任监制,电影版的主要出品方亭东影业也参与了投资。而在2023年底,都有万达参与出品的《三大队》还试水了“影剧同播”,电影上映一周后网剧上线,形成互相的反哺。 短剧的登场 也有许多电影选择了另一种拓展方式:华策影业在2023年9月宣布,其参与投资的电影《刺杀小说家》已开机拍摄同名短剧;2024年抖音则上线了《超越吧!阿娟》和《变相游戏》两部短剧,分别由电影《雄狮少年》和《孤注一掷》衍生而来,并且均由电影版出品方北京精彩、坏猴子主导制作。甚至诸如《唐朝诡事录》《去有风的地方》等一批成功的剧集IP,也纷纷开发起了衍生短剧,毕竟面对这个影视的新物种,谁都无法轻视它的汹涌来势。 经历了五年左右的试水、积累和发酵后,短剧在去年迎来了井喷式的增长。艺恩内容智库发布的数据显示,2023年上线的短剧总共有1400多部,另据《2023短剧行业研究报告》,2023年短剧市场规模同比增长了267.65%,达到373.9亿元。 这无疑是一次生猛的登场,无论电影还是网剧、电视剧都难以独自匹敌,市场格局被重新划分。并且,它的出现或许还是一次对影像产品的重新定义。 作为最先诞生的影像形态,电影探索和构建了视听表达的基本语法与审美标准。后来的电视剧和网剧虽然有着各自的调整和创新,大体上却没有脱离这个框架,并且还在不断对电影进行某种模仿。短剧不然,它以快为原则,剔除了一切叙事与镜头上的铺垫、渲染、过渡、留白,又以爽感为追求,密集制造冲突并大量堆积悬念与反转;而为了适应手机观看采取的竖屏模式,则彻底颠覆了构图美学,画面的信息量也被极力缩减。更为根本的是,传统影视即使包含对市场的迎合,依然遵循的是一种创作原则,短剧则完全接受产品思维,从剧本到拍摄再到剪辑都以受众的兴趣、体验、耐性为考量,付费卡点重于情节逻辑,运营精力大于制作投入。 但就是这样一种影像产品,却赢得了广泛的市场份额,有人曾将它比作“视频平台里的拼多多”,认为其异军突起源于短视频所网罗和培养的庞大用户基数,满足了下沉市场的娱乐需求。据《2024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统计,2023年全国10.74亿的网络视听用户中有39.9%经常观看短剧,31.9%曾为其内容付费。 “短剧可以比电影和长剧更吸引观众,就是因为它在刺激某些本能层面的感性体验。国外曾经出现过精品化的短剧,并不成功,成功的就是中国这种。”张杨思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也因此它可能会比电影和长剧在某些套路上重复得更久。”对此,已制作过多部短剧的康莹表示认同,她看过很多失败的案例,无一不是试图跳脱现有的故事模板:“套路是用数据检验出来的真理,只能去变化角度,叠加套路或者在套路基础上做出一些新意。” 现实也印证着这一点。在过往的印象里,短剧无外乎战神、虐恋、甜宠、赘婿、神豪、宫斗等几种故事类型,2024年的短剧却捧出了出人意料的题材。看似出人意料,其实只是新瓶装旧酒——比如大热的《闪婚老伴是豪门》,内核依然是女频的“总裁爱上我”。 尽管如此,市场给予的回应却是积极的,短剧的胜利在2024年还在继续。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4年6月,短剧用户数量已增长至5.76亿人,占网民整体的52.4%。同时,据艾媒咨询预估,2024年的短剧市场规模还将产生34.9%的增长,超过500亿元。 繁荣之下,资本自然争相涌入其中,包括博纳、华谊、完美世界、登峰国际等一众电影公司也纷纷开始布局短剧业务。但一条赛道火热,一定有另一条赛道冷落,短剧成为了资本的宠儿,某种程度上就意味着电影的生产或许将面临着釜底抽薪的威胁。范小青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她的手里就有一个小成本的电影项目,几百万的预算却没想到融资非常困难:“这是我今年开始感受到的一个新的情况。” “电影行业的投资方已经形成了一个圈层,有兴趣的人很难进去,即便通过高溢价去投,也进不到核心,拿不到好项目。而本身对电影没有那么感兴趣的人,其实对电影是敬而远之的,觉得风险太大,因为电影的周期特别长,每一个环节都会有夭折的情况。但短剧他们是感兴趣的,因为他们自己也看,再加上现在炒得那么热,然后成本又小、生产周期又短,他们觉得这个能赚钱。”作为一名从传统电影公司转向网剧行业的制片人,康莹说,即便连她认识的一位知名电影制片人前辈,操盘过几十亿元的项目,如今也一样不是很看好电影的市场空间与前景。 电影的可能 “电影这门生意一直都是高风险,而且自始至终没有找到一套确定无疑的降低风险的法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黄金时期的好莱坞就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了,但国内十年前IP盛行的时候可能还觉得这些都是无所谓的。”张杨思颉觉得,不管网剧还是短剧,与其说它们正在取代电影,不如说它们的出现和崛起暴露出了电影自身存在已久的“隐疾”。 “包括市场和业内形成的脱节。业内其实并不十分清楚观众想看什么东西,或者说有些时候观众也不是完全确定自己想看什么,他们需要创作者来颠覆他们的预期。但是现在很多电影创作者很少有那种惊喜感、突破感,做得好的也仅仅是能符合观众预期而已。”他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流媒体剧集的多样化、短剧的新奇风格才有机会吸引走了更多的流量。 康莹也认为,新的影像产品确实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了电影笨拙、老迈的样子。“我已经离开电影行业两三年了,但是如今市场上的电影,很多都是我几年前在公司看到过的剧本。短剧的更新就特别快,我只要一周不关注短剧市场,它们就已经迭代成新内容了。而且电影行业现在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里80后都很少,新人没有成长出来,还是一群叔叔阿姨在搞,年轻人怎么会喜欢看。短剧的内容生产者就非常年轻化。” 甚至在她看来,电影的问题不仅仅出在产业上,也存在于专业教育上:“由于电影成本过高,就要求它必须市场化,有人付费买单,才会有投资回报,然后才能继续生产这种艺术形式。市场化需要创作者拥有很强的商业化、娱乐化训练和思维,可是我们的教育离市场特别远,科班导演接受的都是非常文艺的艺术审美,因为我就是学这个出来的,我完全知道这套体系。” 事实上,电影流露出来的颓态不只出现在中国。2023年底,英国电影数据和分析公司高尔街就曾预测过,2024年全球电影票房收入将下降5%,其中北美票房下降约11%,北美以外的国际电影市场总体下降7%。真正进入2024年后,北美票房果然画下了一道向下的弧线,只收入了35.55亿美元,同比下降19.2%,仅有8部作品破亿美元,《头脑特工队2》是唯一一部超过10亿美元的影片。亚洲的韩国市场,2023年便一片惨淡,观影人次大幅减少,几乎所有本土电影都以亏本收场,2024年人次有所回升,也只恢复到2019年的60%左右。英国、法国等欧洲市场则都在上半年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票房与观影人次下滑…… 如果说中国电影市场的落寞里掺杂着网剧和短剧投下的阴影,那么全球市场的普遍冷遇就显然不能再简单地归咎于此了。电影正在经历一场整体性的危机,这应该不算是一句杞人忧天的妄言,正如张杨思颉所说:“电影几乎不太可能重新崛起,哪怕是最铁杆的影迷也应该能意识到这个事实,它确实再也无法回到曾经的黄金年代了。” 康莹觉得,电影的未来也许会像日本市场那样,小规模但精细化的投放,不再是一部电影吸引所有人。“日本的电影产业相对比较小,他们把电影院开得非常个性化,比如这个街区的影院就放文艺片或老电影,那个街区海外电影会放得多一些。” 无论如何,电影也许会萎缩,也许会小众,也许会边缘,但大抵不至于走向彻底消亡。毕竟对影像与故事的需求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从文学到戏剧,从绘画到网剧、短剧,莫不如是。何况在过往的许多谈论中,电影负载的公共性,一直是其另一个重要意义的所在。 “社会在不断原子化,互联网原住民也越来越宅,我不知道人的本能是不是大过整个时代的塑造。但我不期望人最后变成那个样子。人是一个社会性生物,需要公共生活、需要跟现实世界取得连接。电影就是一种公共生活,电影院是公共生活的空间,这是银幕和屏幕最大的区别,剧集拍得再怎么精良,依然跟电影不是一个东西。不然为什么每年大年初一《熊出没》上映的时候,电影院里总有那么多小孩像是欢庆一样,孩子是不会表演也不会撒谎的。”金燕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39期 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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